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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丨杨远新:一双凉鞋

母亲李清凤与儿子杨一萌留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。(作者供图)


(资料图片)

一双凉鞋

文/杨远新

那年盛夏即将过去,我所在的西洞庭湖畔老渡口生产队抢收抢插的最后一天,老渡口供销分社到了一批新货,其中就有塑料凉鞋,这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,很是新鲜,很是稀罕。母亲首先想到的是要给她的几个儿女各买一双,她向分社经理李祥信问了问价格,算了算手头积攒的钱,那钱是她给供销社的职工纳布鞋换来的,可不足以给五个儿女都买双凉鞋。她不免有些遗憾。李经理得知她的想法,表示可以先赊账。其实李经理是要用他的工资先予垫付。他信得过我母亲,说什么时候付清,绝对不会不兑现。可我母亲不想赊账。她时常对我们说,是好大一只鸟,就做好大一个窝,有好多钱,就办好多事。这是她一贯坚持的原则。她几番划算下来,考虑到新学期马上到了,再过几天,我就要离开家,回到学校,不仅与同学们处在一起学习新的知识,还要经常上台表演文艺节目。于是她决定突出重点,把我打扮得体面一些,便倾其所有,给我买了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。

当母亲高高兴兴地把塑料凉鞋拿回家,恰巧我从田里插晚稻秧苗收工回屋。母亲立即要我脱下脚上穿的草鞋,换上新的塑料凉鞋。我第一感觉是惊讶,第二感觉是高兴。我的两只脚后跟相互一搓,脱下草鞋,用脚尖往空中一抛,沾满泥巴的两只草鞋落在了禾场的一边。我换上了崭新的塑料凉鞋。母亲看着我在禾场上走了两个来回,连声问:合脚不合脚?舒服不舒服?喜欢不喜欢?我一一作了回答。母亲听了,脸上的笑容就像那春柳湖上空的朝霞。她说:“喜欢就莫脱了,等下爹爹回来,让他看看。”

我奶奶在一旁笑呵呵地说:“穿起发财!发子发孙!”

不等父亲回来,我便拉开柳条编织的院门,走出竹篱小院,走上门前的排灌渠堤,一则是心里高兴,第一次穿上塑料凉鞋,要好好享受一番,二则是老渡口电力排灌站的四台水泵正在抽水抗旱,我要观察渠道里有没有上水鱼可捉,有没有被抽水机打碎的鱼块可捡。

我的心情很激动,如同鱼鹰发现了鱼儿,展开翅膀直往水里扑,双手搂起上身的背心,顺势一滑,甩到绿草茵茵的堤坡上,纵身跃进流水里,我根本就没想到脚上穿了新的塑料凉鞋,等我意识到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我人已经入水,脚上那双崭新的塑料凉鞋顿时滑落。我心慌意乱,赶紧伸手去抓,流水滚滚,哪里还抓得着,眨眼之间没了影子。

我扎进水里,往前摸索,可摸来摸去,往前摸了几百米,一直摸到老渡口生产队队屋前面的水渠里,此处,水渠拐了一个急弯,径直朝南天底下的金牛山方向流去。我两脚空空,两手空空,母亲给我新买的塑料凉鞋,穿了不到一个钟头,就这样丢失了。我简直悔得心也疼,肝也疼,不知回家怎么向母亲交代。我暗骂自己是个蠢家伙,是个白痴,是个没得用的人,是个败家子。奶奶祝福我穿了新凉鞋发财,发子发孙,我既没发财,更谈不上发子发孙,凉鞋就从我脚上飞了。我又立刻想到奶奶说得很多的一句话:不管什么东西,命里是你的,你不想有都会有,命里不是你的,你有了都会保不住。我问自己:难道我命里就不该有这双塑料凉鞋吗?

我爬上排水渠堤,一身水淋淋地也顾不得抹一把,像一条霜打了的茄子,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。离家越来越近了,我的双腿越来越沉重,怎么也迈不动了。我不断地遇到熟人,与我打招呼,我都像没听见似的,懒得回应。有心者会奇怪地看我一眼,不知我发了什么宝气。此时,我眼里的树木花草,荷花莲蓬,都没有了往日的生气,变得一点都不好看,总之我看什么都不顺眼。

到了正对我家院门的堤面上,我没有勇气推开院门,我害怕母亲得知真相后,脸上反应出的失望和痛苦的表情,会令我更加难过。

我一番犹豫之后,还是走进了竹篱小院。母亲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,感到很奇怪,问:“远新你出了么得事不快活。”

我鼓起勇气,指了指脚上。

母亲问:“你的凉鞋呢?”

我嗫嚅着回答:“被流水冲走了?”

母亲满脸惊讶地问:“是怎么冲走的?”

我如实讲了事情的全过程。

母亲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我片刻,说:“看你下回还猫跳狗跳啵?!”

我说:“恩妈!我对不起您!”

说罢,泪水像排灌渠里的水哗哗地往下淌。

母亲掏出随身的手帕,替我擦干眼泪,轻言细语地安慰道:“男子汉,眼泪又不是尿变的。莫难过了,等下次供销社进了新的凉鞋,恩妈再给你买一双。”

我说:“我就穿草鞋,这一世都再不买凉鞋哒!”

母亲说:“讲些蠢话。要是吃饭咬了舌子,磕了牙齿,那不就不吃饭哒?你莫丧起两块脸哒,赶紧洗澡了吃晚饭。”

说着,母亲又走进了厨房。她在厨房门口掉转身,对我说:“凉鞋是丢了,我想你是聪明人,相信你有办法找回来。”

如果母亲骂我一顿,我心里反倒会好受一些。可母亲不仅没有责怪我半个字,反而相信我有办法找回来。这使得我心里越发难过,越发不好承受。我深深自责,愧对母亲对我的爱。我不甘心,一双新凉鞋,脚上还没穿热,说没有就没有了。不把凉鞋找回来,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。既然母亲相信我有办法找回来,我不能辜负了母亲的信任。

我没有去洗澡,又不声不响地走上了排灌渠堤。渠水里散发出的鱼腥味比此前更浓了,流水里不时冒起鱼泡。显然有鱼儿被抽水机打碎。我想起平时在渠水里摸鱼块的方法,突然眼前一亮,心里一阵激动。我想塑料凉鞋和鱼块有许多相同之处,都是被动地随流水卷走,不像活鱼那样,逆游,倒游,回游,完全有自主权。而没有生命力的鱼块,却没得选择。所以,每当我和伙伴们在排灌渠里寻找鱼块时,我不像别人那样,只看表面,只在渠底上搜寻,而是在堤脚的回水洞里寻找,一找一个准,碎鱼块被卷入回水洞里,就静静地躺在那里,再也不能走了。我凭借自己摸索出的这种方法,每次寻找鱼块,总比别人的收获要大。

于是,我下到排灌渠里,像平时寻找鱼块那样,专摸回水洞,事实证明我分析的没有错,果然在我平时收获鱼块最多的一个回水洞里,我既收获了鱼块,更重要的是收获了我丢失的一只塑料凉鞋。我喜出望外,我相信找回了一只,肯定能找回另一只。

我把找到的那只左脚的凉鞋连同鱼块,放到堤坡上,用树枝掩盖好,我继续下到渠水里,顺着堤脚,找准落入鱼块最多的回水洞下手,果不其然,在位于队屋前面的一个回水洞里,找到了右脚的那只凉鞋。我高兴得差点发出大声呼叫。我想起了母亲讲的“看你还猫跳狗跳啵”那句话。我不能轻浮,我要变得沉稳。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,提起凉鞋,爬上堤面,又揭开树枝,提起另一只凉鞋,同时也把几块鱼用背心包起,打起飞脚,朝家里奔去。

我冲进竹篱小院,还是忍不住大声呼喊:“恩妈!我找到了!我找到了!”

母亲以为我是说找到鱼块了。她说:“你又不是第一次,有么得大呼小叫的。快些交给奶奶,一锅煎了,当夜饭菜。”

我把一双塑料凉鞋伸到母亲面前,说:“恩妈你看,凉鞋找到了!”

母亲看到塑料凉鞋,先是一怔,继而连声说:“找到了就好!找到了就好!是你的东西,终归是你的,它想跑也跑不掉。”

我奶奶得知,笑得合不拢嘴,说:“找到了就好!发财!发财!发子发孙!”

母亲对我说:“错回拐,学回乖。下次就要记性,随做么得事,都要想个究竟,莫猛里猛咚,那样十有八九会出差错。”

我深深记住了母亲的话,年少时记得,青年时记得,走过中年,步入老年,不但没有淡忘,反而越发记得。特别是母亲仙逝后的这十一年里,我远离家乡,四海漂泊,挤身陌生的世界,面对各种肤色的人群,每出一言,每行一事,我都会先想个究竟,尽可能的少出差错,不出差错。其结果是,凡与我有过交往的人,尽管语言不同,肤色各异,往往都会慷慨地竖起大拇指,并连声说“OK”。也因而相互不弃,彼此开心。母亲不经意间对我说的一句话,够我受用一辈子。

杨远新,湖南汉寿县人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有18卷本《杨远新文集》(湖南人民出版社)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春柳湖》(全四部)、《红颜贪官》、《惊天牛案》、《百变神探》,儿童长篇小说《欢笑的碧莲河》《险走洞庭湖》《雾过洞庭湖》《孤胆邱克》,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、公安部金盾文学奖、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等。散文《我的祖母》被编入大学教材。《春柳湖》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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